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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 楓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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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 楓花

晏病睢雖不明白,但一聽“老師”二字卻不禁挺直脊背:“你吃醉酒,開始亂說。本王連你是誰都不知道,什麽時候準你做我老師了?”

晏病睢更小的時候便學過七族之術,因此能從自己短劍上的咒法判斷對方的來頭,況且看這屋子的布局亮堂堂的,沒有半分邪氣,因此他早猜到這人非妖非鬼,儼然沒有之前那樣緊張了。

那人支著腦袋,散漫道:“你不準我做你老師沒關系,但這個東西……就要還給我。”

他說罷用小指虛虛一勾,晏病睢懷中的短木劍立刻從身上抽離,飛到了桌上。

晏病睢懷中空空,瞠目撟舌:“我的劍上有咒法,認主的,怎麽會……”

“你忘了我也不要緊。”那人撐著腦袋瞧他,像是醉了,又像是興致很好,“我近日取了個新名字,我覺得很應景,你可以喚我‘睡覺散仙’。”

這是什麽胡亂取的名號?

晏病睢望著他,疑道:“難道你時常睡覺嗎?”

睡覺散仙說:“我時常失意。”

“失意?你那麽愛捉弄人,怎麽會失意呢?”晏病睢難以理解,又離得近了些,看對面依舊懶洋洋的,便問,“哥哥,你的傷好不好?”

他態度轉變得遽然,討好的心思都寫在臉上,雖露出一副憂色,眼睛裏卻赤|裸裸地寫滿了“讓本王瞧瞧你的弱點”。

睡覺散仙看破不說破,只道:“不好,極其不好,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痛。”

他敞開胸襟,露出一片白胸膛。這不看還好,晏病睢定睛細看,忽然嚇得一屁股坐了下去,即便他表情仍故作矜持,但臉已經白了。

原因無他,只因為這位睡覺散仙的胸腔,竟是一個空落落的血窟窿!鮮血正從心口汩汩湧出,仿佛是才被挖了心。

“對不起,嚇到你了嗎?”睡覺散仙為自己斟了杯酒,很是失魂落魄,“我從前是這山裏的雲雀妖,可以聽人心聲,還能入人美夢。有一天,我聽見一名小公子在夢裏喚救命,於是便帶著山中神仙留下來的錦囊去找他,豈料當夜他卻恩將仇報,一箭射穿了我的心。”

睡覺散仙又喝了杯酒,他神色淡然,只是眉頭微蹙,仿佛不是因為被挖了心,而是因為這酒不好喝。

晏病睢聽得心裏惶惶:“胡......胡說。”說完後他又垂下腦袋,頹喪道,“對不起。”

睡覺散仙說:“哦?現在又記得了?”

晏病睢臉上掛不住色彩:“不是故意忘的。”

原來睡覺仙人口中那位喊“救命”的小公子,正是晏病睢。

那夜太子宮外燒起了一把火,外頭兵荒馬亂地喊著“走水”,倒影中的火舌卻舔上崔貴妃和六皇子陰惻惻的臉,一大一小緊盯著火海中的那扇門,帶著點勢在必得的顏色——因為哪怕宮殿塌了半爿,殿裏小太子也頹靡不醒。

滔天的熱浪澎湃而至,耳邊彌蒙著漆柱和房梁坍塌的轟鳴。晏病睢蜷縮在床角,他其實早就知道有這樣一天,沒有皇帝的默許,六皇子的青果酒怎麽能躲過銀針?崔貴妃的火又怎麽能燒進來呢?

還有那些守夜侍衛、侍候婢女怎麽會一夜蒸發呢?

火勢燎至床幔,可他到底年紀小,晏病睢捏著被角,忽然無聲抽泣起來。

然而好巧不巧,就在這時,他聽見“吱”的一聲,晏病睢垂眸一看,發現不知從什麽地方飛來一只雲雀,由於羽色赤紅,和大火的焰色融成一體,因此小太子並未發現,它其實已經站在自己身邊很久了。

小太子拿手驅趕,厲聲說:“你不要在這裏,被燒死會很疼的。”

不料那雲雀竟口吐人言,反問道:“既然這樣,你不會疼嗎?”

晏病睢微訝,心說:我真是瘋了,竟然能聽懂它說話。

小太子死到臨頭,反倒見怪不怪,柔聲道:“我疼又沒關系,倒是你,還沒我手掌大,小心被燒死了很難看。”他軟硬兼施,恐嚇說,“烤鵪鶉你見過嗎?就是那樣醜。”

小雲雀嘰嘰喳喳笑起來,末了又說:“我教你一個咒,你念了過後便可脫困。”

晏病睢道:“你幫我,是要我報答你嗎?我什麽都沒有,有也不會報答你。快點走!”

“你別怕,我是妖靈,本事很大。就算我幫了你,也不會因此受牽連。”小雲雀看穿他的心思,跳到晏病睢的肩頭,啄了一下他的臉,小太子眼神悚惕,道:“這是什麽招?”

小雲雀肅然道:“你別管,接下來我教你的東西要記好。”

說來也奇怪,自從小雲雀來了過後,那狂妄的火圈一路蔓延,卻停滯在他跟前不動了。晏病睢正要附耳,腦中卻被灌進一道強硬的聲咒,像是要讓他刻骨銘心似的。

晏病睢忽然捂著腦袋,驚道:“你好大聲!”

誰料他說過這句話後,卻再也得不到任何回應。晏病睢錯愕地四下搜尋,發現那只雲雀早就不見了蹤影,自己懷裏卻莫名多了一根白色的羽毛。

雲雀走後,烈火頓時張牙舞爪撲向他,晏病睢又驚又奇,藏了那根羽毛後,學著雲雀教的咒法生澀地念了一遍。

“轟——”

燭臺陳設盡數被火吞沒,發出“噌噌瑯瑯”的聲音,整座宮殿迅速坍塌。晏病睢嗆咳不止,從床上滾到床下,眼看就要栽進火堆裏,正在這時,怪事發生了。

他如同一根水柱似的,挨上火,火便熄滅。小太子赤腳踩進熊熊烈火,卻履險如夷,皮肉完好,沒有半分疼痛。

他大難不死,逃出火海。

在這不久之後,晏病睢莫名迷上了道術,開始學習咒法,還削了一把粗制濫造的小木劍。

而木劍上雕刻的咒語,正是當日那只小雲雀教的。

可那夜過後,晏病睢卻聽到一個傳聞。

宮中侍衛射死了一只火雲雀,大肆宣揚它是兇邪的精怪,還將“縱火謀殺太子”的罪名一並推到了它身上。

睡覺散仙說:“小殿下很可憐,人見人不愛,難得多了個與你交好的小雲雀,卻受你一語成讖,沒個好下場。你哭了,我說對了,這才是你求死的理由。”

晏病睢道:“是,對,你最厲害行不行,別說了。”

睡覺散仙低聲笑,似乎看到小太子的眼淚是件值得高興的事。他拂袖一揮,胸口前的血窟窿霎時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似楓花形狀排列的血色紅點。

睡覺散仙合攏衣裳,將木楞楞的晏病睢拉至跟前:“是我不好。”

小殿下冷著臉,紅著眼道:“你沒有不好,你活著就很好。可適才你騙我,我們一碼歸一碼。”

睡覺散仙說:“嗯……很公平。你要我怎麽做?”

晏病睢規規矩矩地站著,道:“你回答我一個問題,為什麽從前不肯見我?”

晏病睢在宮中寡言少語,被欺負了也不反抗,更別說告狀了,又冷又悶,因此他有個人盡皆知的外號,叫“葫蘆太子”,可沒人明白這是他為自己如履薄冰的處境,做出的妥協。

晏病睢不僅什麽都能看破,還能推出睡覺散仙就是太後為他請的老師,但他猜錯了一件事。

當年太後為他請老師之時,正是他太子之位爭議最大的時候,宮內人人自危,大夥兒為了自保,都像避瘟神一樣避著他,概莫能外。

他既然能猜出睡覺散仙就是那位老師,自然也明白那只雲雀也不是妖靈。

睡覺散仙斂了笑,仿佛酒醒了,有些不太高興。他垂著眼,又道:“是我不好,那些日子我正在修煉。你也看見了,我太笨了,哪怕後來過了那麽久,我也只能變成只鳥兒來找你。”睡覺散仙攤開晏病睢的掌心,低聲說,“我補償你好不好?”

這睡覺散仙生得動人,雙眉一簇,仿佛被雨淋過的嬌花,更加可憐。可晏病睢到底不過八九歲,哪裏知道對方還會撒謊?

什麽修煉,什麽太笨,他那些時日分明是遭受因果反噬,幾乎丟了命。

小殿下心很軟,立馬就冰釋前嫌:“你要補償我最好的。”

他鮮少敢要求“最好”,可鬼使神差地,在面對睡覺散仙之時他總會使性子,好像對方是自己人,可以提些過分的要求,畢竟世上除了睡覺散仙,可沒人說過他脾氣壞。

睡覺散仙失笑:“我只會給你最好的。”

說罷,他用指尖蘸了酒,在他掌心又點又畫,不多時,那幾筆水跡在他手中顯出朱痕和紅點,晏病睢覺得眼熟,說:“這是什麽?”

睡覺散人說:“泥巴點。”

紅跡消散,晏病睢擡眸說:“你又騙我,這分明和你胸前的印記一樣,是楓花。”

——是楓花。

這三個字融進溽熱的潮夜,謝臨風枕著手臂,反覆琢磨,心說:原來先前他真正惦記的是“楓”,並不是寫錯了字。

謝臨風忽然嘖聲,在這寂寂無邊的長夜裏,他騰升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,仿佛心被人咬了一口,怪酸疼的。

謝臨風道:“沒了?”

二人倒在沙灘上,衣服早幹了,夜半返涼,晏病睢搭著那片芭蕉葉,背對謝臨風,困懨懨的:“你有什麽問題,我還可以編……”

“編的哪有真的好聽。”謝臨風倒是很精神,“我若是真問了,你會不會騙我……嗯?”

謝臨風等了會兒,發現身側沒了音兒。他撐起身子,又湊近了些,瞧見晏病睢已經睡著了。

晏病睢入睡時也微微鎖著眉,好像夢裏也過得不好。鬼使神差地,謝臨風探出手指,抹過他的雙眉。謝臨風聲音放低,問出了那句滯後的疑問:“你等我等了一千年嗎?”

他說話很輕,卻像刺中了晏病睢似的。後者翻了個身,面向謝臨風時微微蜷縮起來,攥著心口,仿佛五臟六腑都在疼痛,又好像夢中也在孤苦伶仃,承受著欺淩。

晏病睢艱澀道:“不要……不要水……”

謝臨風哄著他放開手指,讓他攥著自己,寬慰道:“沒有水——”

他這個“水”字剛一說完,只覺一陣劇痛沿著手心一路攀沿至心口。謝臨風強忍著胸腔絞痛,攤開了晏病睢的手心。

可他手心中什麽也沒有。

謝臨風思緒紛雜,又倒回去,望天發呆,一夜無眠。

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些天,晏病睢下水太久受了驚,上岸後又淋雨,加上這些天時常做些噩夢,竟生了場小病,怪虛弱的。

謝臨風費了些力氣,搭建了一個臨時草屋,供晏病睢養病用。

晏病睢血色很差,這個人都很頹喪,半點風吹草動都能被吵醒。他見謝臨風要走,支起身子,忙問:“怎麽了,我們要走嗎?”

說來也奇怪,晏堂主平日裏拒人於千裏之外,病了反倒黏人起來,怎麽都不心安似的。

“半個時辰就回。”謝臨風說,“我身上可沒有東西再給你抱了。”

晏病睢神色警惕地攥著胸前那件衣服,跟只貓似的把它抓皺——

這是謝臨風的中衣。

只聽一聲“咚”,謝臨風驚得“誒”了聲。

原來是晏堂主倒頭栽了回去,捂著頭不讓謝臨風看。像是羞的,也像氣死了。

倒不是謝臨風偏要來瞧他,純粹是因為頭磕得太響,實在可怖。謝臨風探身鉆進草屋,憂心道:“晏——”

話沒說完,胸口受人精準一踹。他連喊幾聲痛,又人仰馬翻地滾了。

起初謝臨風以為他們仍在姣子創造的第二重魘境之中,二人趁機休憩養病的同時,等候姣子下一步提示,可不曾想這天,謝臨風照往常一樣環島找吃食,臨到樹林邊沿處卻險些一腳踩空。

晏病睢瞧他半晌沒有回來,便披著衣服,從草屋中鉆出來尋人,須臾後,他看見謝臨風蹲在一個坑洞跟前,模樣很不對勁。

晏病睢攏了衣裳,問:“這是……”

只見那坑洞很深,四面坑壁之中竟鑲滿了白骨!

“篤、篤、篤——”

坑中猝然發出幾聲硬物碰撞的聲音,可這裏除了土石就是白骨……

果不其然,只見其下滿壁的白骨開始破土掙紮,還不是發出桀桀笑聲。謝臨風看得迷惑,問:“你在用什麽咒語召喚他們嗎?”

晏病睢神色怔忡,道:“沒有。”

謝臨風看他紙片似的,將人拉在身後:“奇怪,它們怎麽一見你,就像受了詛咒似的?”

像是為了印證他這番話一樣,坑底的白骨張牙舞爪良久,眼看被土吃得結結實實,竟轉喜為悲,開始嗚嗚哭了出來。

它們一面哭,一面喊道。

“殿下!”

“殿下!”

“殿下救我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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